保长派我去上学
█ 韩志德
1941年8月,家乡一带的庄稼正在收割,从赤花到池坝,一片丰收景象。半沟村的水磨和油坊也忙碌起来。一天中午,我正在帮助母亲做家务活,甲长丁刘娃来到家里,传达保长的命令,派我到庞磨小学去上学。说这是保里派的任务,不能延误。说罢,丁甲长站起身来,扬长而去。我听到这个消息后,心里暗暗高兴。我是多么企盼着去上学啊!但是,老人们对此却十分冷淡。他们说,家里穷,供不起,还是留在家里务农、干活吧!当时,像一瓢冷水泼在我的头上,使我大失所望,心里十分难过。
学校开学已经十多天了,家里仍无动静。从此我也不再想上学的事了。正在这时,孙义德保长来到我们家里。他声严厉色地问道:“派给你家的一名学生为什么不去报到?限你们三天,如再不去,就要受到处罚。”这一下可吓坏了我的父母,他们只好满口答应,让我去上学。孙保长走后,母亲便开始做准备,给我找了一套上学可穿的衣服,洗了洗,又缝制了一个麻布书包,但缺一顶帽子。母亲就托人到普陀村的赵家用清油换了一顶草绿色军帽。9月中旬,我怀着极其兴奋的心情,到庞磨小学去报到。当时,我已年满十周岁,上学已经迟了三年。
学校坐落在庞家磨一个小山沟里,三面环山,一面抱水。学校背后屹立着一座石山,高入云霄,山崖下流淌着一股瀑布,扬起雪白的水花,十分壮观。西边是一座小山丘,青松翠柏掩映着一座寺庙,青瓦红墙,忽隐忽现。校门前是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操场,被土墙围着。门上挂着一个蓝色白字的大牌,上面写着:“武都县庞家磨保国民义务小学校”。走进大门,便是一座高大的两层楼房,过了大厅,进入一个大院子,左右是两个教室,靠北是两个办公室。通过一个小门,往里走,又是一个小院子。楼上楼下,总有几十间房子。两个院子连在一起,构成一座长方形的大庄园。青砖灰瓦,高墙深院,十分气派。据说,这座庄园是陕西一姓李的资本家在民国初年修建的。他们在这里经营药材生意,字号叫“长春丰”。每年冬春,李家弟兄便雇用人员,从高山几十个村庄收购当归,经过加工整理,用骡马驮着贩运到四川的广元、绵阳一带销售,然后购进食盐、茶叶、土布等日用品,高价卖给当地农民,因而发了大财。到了三十年代末,由于当归生产锐减,“长春丰”从此倒闭,全部庄园便被学校占用。
庞磨小学创建初期,由于生源少,经费不足,全校共有三十多名学生,只有两名老师,其中一位是校长,叫孙仲武,一位教员叫杨荣华。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,工作热情高,对学生要求也十分严,一有过错,便棍板相加,从不轻饶。学校一开始,采取复式教学的办法,不分年级,全在一个教室上课。教室的墙上贴着4张农作物挂图。院子里栽着一根旗杆,周一早上升旗,周末下午降旗。我入学的第一天,恰好是星期一,早上八时,全体学生集合列队在旗杆下,举行升旗仪式。当学生们唱完国歌后,老师喊了一声“敬礼”,我下意识地慢慢举起了右手,将手掌竖举在眉头处。突然,一击猛掌打在我的脖颈上,吓了我一身冷汗。老师训斥道:“你敬礼的手势不对,手要平举。”这一掌虽然不怎么痛,但在我心里却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记忆。事后,我暗下决心:从今天起,我要发愤图强,刻苦读书,永远再不挨打。这就是一个十岁孩子在上学第一天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庄严宣誓。
自此以后,我早起晚睡,每天按时到校,从不迟到早退。孙仲武给我们教语文,杨荣华给我们教算术。每课我都认真听讲,课后抓紧复习,直到弄懂记熟。回到家里,除了做家务活以外,便抽出时间,蹲在地上,用木棍子在地上默写生字和课文,演算加减乘除。我的学习劲头越来越足。
我家和学校相距约一公里,每天往返走四趟,光路不知走了多少公里!每天上学时,母亲总要在我的书包里装一块杂粮馒头或几个煮熟的洋芋,作为我的干粮。有时中午不回家,便在学校附近一眼泉水边,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一边吃馒头,一边喝泉水,休息片刻,再回到学校,又开始学习了。由于我在学习上勤奋努力,刻苦上进,在一年级学了半年便升入二年级,在二年级也学了半年又升入三年级。用三年时间读完了四年的课程,以第一名的成绩,毕业于庞磨小学。从而也使老人们非常高兴,愿意供我继续上学。
1944年8月,我以优异成绩考入蒲池中心小学。学校设在高家村,距我家十公里,只好住在学校,自己做饭,独立生活。这对我来说,面临的困难更大,任务更艰巨。在这种严酷的现实面前,只有咬紧牙关,克服一切困难,坚持下去,才是胜利。
我住校后,家里每过一段时间,给我送一次柴、面、油、盐等。有时断炊了,只好在周末自己回家去取。有时,没有烧柴了,便约几位住校的同学,在星期日去十公里之外的木竹年拾树林中的干柴,背到学校,用来做饭。我住在学生宿舍里,铺盖就是一条羊毛毡。到了冬季,北风呼啸,大雪纷飞,每晚冻得我难以入睡,直打哆嗦。有一夜,冷得我身上发麻,伤心得哭了半夜。就这样,我含辛茹苦,住校两年,读完了高小的课程,以第二名的成绩,于蒲池高小毕业。
蒲池中心小学由当地社会贤达刘汉华先生等人创办于四十年代初。新修的校舍,两大院平房连在一起。前院是四、五、六年级学生的教室,后院是一、二、三年级学生的教室,中间是校长、教员的办公室。办公室两侧是几间住校学生的宿舍。学校的大门前以及校舍周围都是新栽的槐树和杨柳树。学校下边是在一大块沙地上平整出来的操场。当时,全校学生只有一百多名,而我们全班只有十多人。我入校后,中心小学的校长是县里刚刚派来的杜世才先生,他毕业于兰州乡村师范,风华正茂,英俊潇洒,先后任教的老师有刘汉华、孙志忠、王登瀛、袁福、苟复华及郭某等人。他们都在二十岁左右,各有所长,热情奔放。他们作为我们的启蒙老师,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。
我们班的同学来自蒲池乡的各个村子,除了高家村当地的几位同学之外,其他同学都在住校。同窗两年,互相学习,互相帮助,共同进步。1946年夏天毕业时,老师带我们全班同学,步行30公里,到武都县城的莲湖公园,集体拍了一张相片。
1946年夏天,我在蒲池中心小学毕业后,全家人和半沟村的亲友们都为我庆贺!我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和喜悦。两年之艰辛,在父母和亲友的心里是一清二楚的,但最有切身体会的莫过于我自己。高小毕业后,何去何从?家里的意见并不完全一致。由于我在学习中刻苦用功,成绩优良,母亲表示要支持我继续上学,但父亲面有难色。他提出,家里穷,供不起,还是在家里务农吧!而我却坚持要继续上学,并提出要报考武都中学。经过一番争议,最后终于同意了我的意见,使我喜出望外。
这年夏天,武都县城的气温高达40度,使人难以忍受。我顶着炎炎烈日,步行40公里,到了武都中学,在教室的桌子上睡了一夜。次日清晨,在三官殿举行升学考试,几百名学生济济一堂。上午答完语文卷,自我感觉良好,下午考了算术,只有一道应用题答得不好。过了一周,我和几位同学去武都中学看榜。在一张大红纸上写着被录取的一百多名新生的名字,当看到榜上有我名字时,我高兴得跳了起来,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。
看完榜后,已是骄阳西斜。我们几位同学,每人买了两个烧饼,便向返回家中的路上疾行。由于心情特别兴奋,走在路上也忘记了疲劳。我们个个满头大汗,走进两水沟以后,天气逐渐凉了下来,明月当空,清风习习,流水潺潺。大家踏着月色,哼着歌曲。一路笑声,一路歌,到了次日凌晨才回到家里。
9月初,学校将要开学报到,母亲开始忙碌起来。她为我做了一套土布制服,准备了住校的棉被以及做饭用具。劈了一驮烧柴,几十斤面粉、洋芋和一罐清油。母亲还去上沟舅父家借来一匹枣红马,由父亲送我去上学。
报名后,分配我在初一乙班,和苟建华等四人同住一间宿舍。每个住校学生,都在一座大灶房用砂锅做饭,一个个用泥土盘做的小灶,一个接一个,排满了三间大灶房,做饭的水是工友从山下水渠中挑来的河水,带着泥沙,储存在两个大木桶里,沉淀后,用来做饭、饮用。这种艰苦生活一直持续了三年之久。1948年春天,大哥因事进城,顺便给我送来十几块烧柴,十多斤包谷面。来到我的宿舍后,我以十分感激的心情对大哥的辛劳表示谢意,而他却一脸怒气,并指责我说:“家里这么困难,还上什么中学?真是莫名其妙!”说罢扬长而去。这一情景,使我十分难过,愧疚之心久久难以平静。
我在初中三年,使我更为难堪的是由于家庭贫寒,买不起课本。每学期开学买课本时,只有我一人表现最为特殊。别的同学都买整套的,而我只买数、理、化。文科方面的课本只好借用同学的,在课余时间抄录或摘记主要内容,老师上课时,我认真记课堂笔记。这样,不但解决了无课本的困难,而且还促使我加速复习和预习,收到了良好的学习效果。
《礼记·中庸》一书云:“人一能之,己百之;人十能之,己千之。果能此道矣,虽愚必明,虽柔必强。”我把这种精神运用在学习上,落实在行动中。以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勇敢顽强的精神去面对困难,并千方百计去战胜困难。每天都要比别的同学早起两小时,抄课本、做作业、背课文。比别人总要多付出一倍或几倍的劳动和汗水,才能得到自己预期的效果。这样,一日复一日,一年复一年,每门功课的学习成绩都达到了优良。第一学年结束后,学校教务处把全校学生成绩在前十名者张榜公布。结果,我的总平均成绩达82.7分,名列全校第一。从而,大大鼓舞了我的学习劲头,更加激发了我的学习热情。
在武都中学三年的学习生涯,使我深深地体会到:一个人只要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和坚忍不拔的意志,发扬“人一能之,己百之;人十能之,己千之”的精神,就能克服一切困难,战胜各种艰难险阻,去成就一番事业。如此,也就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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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 作者简介 ▼
韩志德,武都庞磨人。1950年1月至1955年2月在武都专署文教科工作。历任甘肃省出版局、人民出版社总编室主任、副总编辑,中共甘肃省委宣传部副部长,甘肃省新闻出版局党组书记、局长,甘肃省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副主任(兼主编)等职。
来源:武都历史文化研究会